我和老爷爷结识,是在那个小院里。 小院很平常——黄泥围墙,三间砖房已塌陷很深。两扇木门,没锁。院前,一只老母鸡身后跟着几只小鸡,悠闲地踱来踱去。老母鸡挥舞着有力的大爪子,在草丛、虚土里刨食,而它自己却很少吃。老母鸡刨一会儿停下来,昂首挺胸地仰望着远方。小鸡们吃着刨出来的食物,不时发出“咕咕”的喜悦声。等小鸡们也抬起头仰望时,老母鸡就换个地方再刨。
这个院里的主人,是一位九十多岁的老爷爷。他身体精瘦,耳聪目明,身着青布裤褂,脚穿圆口布鞋,脸上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,眼睛半闭半睁,神情平静、笃定。
我当兵复员后,在村里任支书助理。平时在村扶贫站组织就业技能培训,有时候写写材料。此外,受支书指派,为老爷爷打水、洗衣,有时帮他买东西、做饭。支书说,老爷爷年轻时应该是抗日战士,可从没听他说过。有关部门编写当地抗战史时,发现了老爷爷的名字,现正在核实。不论咋说,老爷爷上了岁数,孤身一人,村里不能不管。
老爷爷院里开了几畦菜园,种了辣椒茄子西红柿等,望着饱满的果实,闻着清新的气息,真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。
老爷爷右腿有残疾,但丝毫不影响他劳作,他黎明起床打扫完院子,就在菜园忙活。闲时,老爷爷喜欢跟我聊天。有一次,他说:“现在社会多好,年轻人都识文断字,可不像俺们小时候……”老爷爷没往下说,看看周围,像怕说走了嘴似的。
这倒引起了我的好奇:“听说您当年跟日本鬼子打过仗?”
老爷爷没回答,抬头望着远方。
“您要是真跟日本鬼子打过仗,就是国家的功臣,政府会给钱的。”
老爷爷却转了话题:“人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……”说着,闭起了眼睛。
老爷爷再睁开眼时,就给我讲起那时候,党员都吃苦在前,冻饿而死的先是军需官……
老爷爷这番话,使我联想起他平时的饮食——几乎天天五谷杂粮萝卜青菜,还久吃不厌,瘦得像一根箸,无风自摇,精神头却很足,整天乐呵呵的。
我不解:“您也吃好点。”
他摇头:“鱼生火,肉生痰,白菜豆腐保平安。老话说,再好的东西也不能多吃,吃多了,遭报应。”
老爷爷有一肚子话,只要一见我,就说起来没完没了。
“人的福祸都在一念之间。”
“猪长膘招杀,人得意招祸。”
老爷爷经常说我从来没有听过的话,让我的视野大开。
“吃馋了,呆懒了。吃饱了不干活儿,早晚生病。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,出了力,流了汗,锤炼了身体,收获了果实,心里还舒坦……”
老爷爷的话言简意赅,“心静自然凉;心里无病不怕冷年糕;不做亏心事,不怕鬼叫门……”
有一天,我又禁不住问老爷爷:“您当年是哪个部队的?”
老爷爷沉默起来,那神态,像是漫游遥远的当年。
有一天晚上,老爷爷同往日一样睡去,再也没有醒来。
出殡那天,县里和镇里来了领导,镇长说,经查实,老爷爷是八路军,名字叫安向阳。1937年的那个民族存亡之秋,刚刚由红军改编而成的八路军各部相继开赴山西抗日前线。首次迎敌,120师就以雁门关伏击等战斗的胜利,揭 开了对日直接作战的帷幕。战斗中,战士安向阳被炮弹炸伤右腿,就地在老百姓家隐蔽养伤,伤愈后与部队失散,便悄悄回到了老家,重新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。
“乖乖,老爷爷是八路军,他怎么从来不说?”
后来清理老爷爷衣物,发现一份遗书,上面写着:我的所有家产捐给村委会。另外,木箱里有一个红绸包裹,留给石文。
“我?”犹如一个响雷,炸得我晕头转向。
很快,有人将那个包裹拿来,我层层打开,显出一块弹片,犹如一枚勋章,明晃晃闪着亮光……(来源:中国纪检监察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