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家乡在江苏建湖和兴化交界地,紧临着滔滔黄海,内陆河网纵横交汇,处处见水。我们家乡那些自然村镇地名也和水有着密切联系,如沿河、恒济、走马沟、梅塘、塘桥等。这里雨水充沛,气候湿润,当地人称淤泥堆积的土壤叫油土,最适宜种植水稻和麦子。不过小时候,我们还是常常吃不饱。我是家中独子,粮食不够吃,有时父亲到河里撒网捕鱼,给我充饥。
记得那个时候,离家乡百里之外的淮安是著名盐碱地,适合种红薯,种出的红薯不像稻麦那样要定额上缴,于是就成了我们填饱肚子的主要食物。大人们费尽心思,把只要能沾亲带故的关系全用上,到淮安弄来红薯养家糊口。那个年代交通不便,陆路不通,主要靠水路,摇橹划船,走西射阳河到淮安也得几天几夜。大人们结伴弄回来一船红薯,分给各家各户,为了便于存放,把红薯切成片,切成条,再晒成干。那时芦苇秆编织的箅子上晒红薯,成了家乡农村院里的一道风景,未成干还有几成水分的红薯,那味道十分诱人,软软甜甜,让人吃起来上瘾。
红薯这东西偶尔吃上一顿,确实是美,如果长期充饥,那个滋味真不好受。
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我们这些孩子十几岁了,吃上大米和面食、不再天天吃红薯成了我们的愿望。我参军以后,正当改革开放,家乡面貌一天天发生变化,乡亲们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,饭桌上、饭碗里红薯越来越少,品红薯的味道,吃顿红薯稀饭成了对过去的一种怀念。若干年后,在我工作的机关食堂里,为了合理搭配营养,增加些粗粮,将红薯上餐桌,我既兴奋又亲切。食堂第一次上红薯,我愣是没赶上,看到大家对红薯的那份喜爱,心中五味杂陈,许多关于儿时吃红薯的故事在眼前一幕幕浮现。
机关食堂又上红薯时,我早早排队,盛了一大碗。回到餐桌,看到没“抢”到红薯的同事,有些不落忍,便一块一块地分给他们。当我将最后一块给一位来自淮安的同事时,他死活不接受我的这份好意,态度十分坚决。大家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时,他却长长地舒一口气,讲起他和红薯的故事。
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,父母在他五六岁时相继过世,他是被已经出嫁的姐姐带大的,姐姐家里穷,一家人没有吃的,天天靠红薯。一次,有点手艺的姐夫帮助城里人干活,人家给了点大米,回来后姐姐做成米饭。本来是给他和小外甥吃,没成想米饭还没完全熟时,外甥就吃个精光。闻到米饭香的他没有吃上,觉得特委屈,还和姐姐闹一场,几天没和姐姐说话。长姐如母,姐姐看出他的心思,给他做工作,如果不想一直过苦日子,就争口气,好好学习考上大学,找好工作。没想到,姐姐的话刺激了他,他的成绩从此名列前茅,后来考上大学。他说,小时候吃红薯把自己吃伤,现在只要闻到红薯味就反胃。
我对红薯味道的态度与这位同事比起来,没那么极端。恰恰是红薯的味道让我励志,教我做人,这与父亲多年的教诲分不开。父亲没有多少文化,但对我十分严厉。这些年,不管我走到哪里,他的来信来电总是提醒我,做人不能忘本。一个人无论走多远,飞多高,都不能忘记自己来时的路,不管过的是穷日子还是富日子,都是人生的经历和宝贵财富,他总是提醒我,要永远记住童年那红薯的味道。父母跟随我在北京生活十年,有一年冬天,父亲肚子不适住院,医生几天不让他进食,为他清肠。在他能进食的时候,我问他想吃什么,他说最想吃红薯。大年三十晚上,那些推着烤炉烤红薯的老乡早已回乡过年,我满大街满胡同给父亲找红薯,结果可想而知。
回到医院,我把情况告诉他,父亲说,在他们租住房屋后面的地窖里,他存放了几十斤红薯,本来是等我回来煮给我吃的,因我工作忙,回来连一起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,红薯便一直存放在那里。听到这里,我好生惭愧,真觉得对不起父母。我回家给父亲煮了一锅红薯,送到医院,父亲让我和我儿子一起吃,还问我多少年没有吃到这味道了,我顿时脸涨得通红。这一年除夕陪父亲在医院度过,新年的钟声敲响时,没有像往常一样吃饺子,而是吃了一顿意味深长的红薯,我当然知道父亲的良苦用心。
如今,那些和我一起吃红薯的伙伴们也各奔西东。现在生活好,吃顿红薯反倒成餐桌上变换的花样,这味道吃起来和以前也不一样。不管现在离家多远、生活过得多好,我都不会忘记当年红薯的味道,更不会忘记,是谁让我们这几十年的日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……(来源:人民日报)